【青海在线网·散文】麻料声声入梦来
“媳妇叫给——担水走,媳妇叫给——担水走。”突然听到两声鸟鸣声,这不是麻料的鸣叫声吗?我再熟悉不过这种叫声了。但这大冬天的,哪来的麻料呢?我循声打开厨房的窗户,看到窗外那棵香椿树枝繁叶茂,再向树头望去,一只红头红颈红胸的麻料正立在树梢。我激动地想把头伸出窗外时,麻料却飞走了。
这是我凌晨的一个梦。其实窗外的香椿树早已不在了,楼底下一律是平整光滑的水泥地坪,划分的停车线规范齐整。而在香椿树在的十年里,我也从没听见过有麻料在树头上鸣叫,更不用说小区里那些低矮的丁香、月季、刺玫和花椒树上了。
这梦让我慨叹不已,它似乎想牵引我去追溯几十年前的往事,而往事总有老调常弹之嫌,是被有些人反对的事情。我却难以避嫌,老是沉浸在往事里自我愉悦或反思。我在许多场合谈到过我们家的阿猫阿狗,谈到过麻雀、喜鹊甚至乌鸦,现在想来,唯独没有提起过麻料,要知道,麻料是一年四季我们听见过的最早的鸟鸣声,也是最动听的鸟鸣声。(麻雀的叫声虽时时听到,也只能算是聒噪。)
但我一直疏于仔细查找麻料的学名,网上找,类似的鸟很多,拿不准;找周围养鸟的人,也不知道,都叫麻料。那日翻看朋友圈,突然记起微信名“太阳”的甘露吉大夫是个鸟类爱好者,海北门源人,问他,准保知道。果然,他的回答十分清楚明白,还配发了一些清晰的麻料图片。我才知道,原来我自小就见过的这种鸟叫朱雀,朱,就是红色,因为雌性朱雀头部、颈部和胸部都为红色,看着很醒目。雄性朱雀通体褐色或灰色,类似于麻雀,所以我们就统称为麻料。
暮春的清晨,我们将醒未醒时,突然就会被一阵鸟鸣声叫醒,“媳妇叫给——担水走。”推开窗户看时,大门外高高的白杨树树头上就会看见一只鸟儿,虽然晨光熹微,依然能看到它几乎通体的红色,我们那时候叫它红雀儿。旁边另一棵树上,还有一只,应该是灰色的,看不见身影,但能够听到鸣叫声,就在红雀儿叫完后不久,跟着叫,“媳妇叫给——”,后面的“担水走”叫的极其含糊,就像一个人不明就里吃了一块烫菜瓜一样,也许是“咕噜咕”,或许是“丢——”。如果红雀儿叫一声“媳妇叫给——”,灰鸟就跟“担水走——”,一唱一和,夫唱妇随。
“阿妈,红雀儿来了!”我喊。
“知道了,我赶紧做早饭,再去干活。”阿妈说着麻利的起身,去做早饭了。
只要红雀儿来了,我们孩子几个就都很高兴,喜庆。但它待的时间只有几分钟,几声之后,便会飞到其他人家门前大树上去了,于是,我们又盼着下一个早晨。
红雀儿间歇的来我家门前,来村里,来村边的鱼儿山树林里,这样的日子只有四五个月时间,天气一凉,它便飞走了,不知道去了哪里,我没见过,因为我根本就没走出过大山沟。
上大学时候,我在人民公园后门花鸟店门口看到了红雀儿,还有灰雀儿,都装在笼子里,却也显得悠闲自在,近前看,也不那么惊慌,离得远一些,它倒叫出声来,细听,不是“媳妇叫给——担水走”,再听,好像是“我给——也我给”,又好像不是,也许是“也给——我”,问店家,他笑一笑,说是“你买我”,是句戏谑的话。原本我以为它只是属于山野,属于自然,是难以拘束的鸟儿,就像石头雀儿一样,一旦捉住它,几分钟就会气死。没想到它自有自己的活法。
幸运的是我参加工作又回到了家乡,又开始听到红雀儿或者灰雀儿叫了,不过次数很少而已,因为我在家里住了不久就搬到了学校,也没时间常到山林去。但看见红雀儿的次数很多,因为街道里有个老人,六十多岁,回族,在两间土屋里养了好几笼红雀儿,外面一间堆放着杂货,里面一间是他和鸟儿们的卧室。我如果上街,必经他门口,于是常常进去看。
这时候我才知道红鸟儿灰鸟儿都叫麻料,学名叫啥,老爷爷也不知道,怎么叫的,他也说不上来。他只知道五六月份背着一个大鸟笼——鸟笼一侧是麻料诱子,另一侧是捕鸟的空笼——去附近山脚林子里去捕麻料。他以此为生,一只刚捕到的麻料可以卖二三十块,如果颜色好,声音再亮一些,就能卖到五六十块,再花时间驯养,吊好嗓子,价格会更高,如果遇上好买家,或许会有个一百多二百的价格,那可发财了。老爷爷说这些的时候,花白的胡须兴奋地抖动,小眼睛乐成了一条缝。
看到我喜欢鸟,他终于送了我一只麻料,我花十块买了他用柳条做的鸟笼,把鸟装了进去。那麻料是个灰麻料,刚进入鸟笼就惶急的四处蹦跳,就像那些柳条是烫熟的一样。人一离开,算是有点安稳。但我儿子那时正是两岁多,哪能经受住小鸟的诱惑,常常在鸟笼下观望,踮脚举手想抓,我把鸟儿藏起来,他又哭又闹,弄的这只鸟儿没到三天就呜呼哀哉了。我心里愧疚了好几天。过了一周左右我才忍不住把这消息告诉了老爷爷,他说没啥,一只鸟儿,再捉就是了,还要再送我一只,我没敢要。
直到第二年春末,我又养了两只麻料,一只红,一只灰。是借老爷爷的麻料诱子和捕鸟笼,就在学校里宿舍旁几棵高大的白杨树上捕获的。周六清晨,我攀上梯子,上到宿舍屋顶,用两米长的木棍将捕鸟笼挂在树枝上。这时天还未放亮,一切朦朦胧胧,不久,一抹晨光照在树上,照在鸟笼上,麻料诱子开始歌唱,起初听不清楚它在唱什么,后来我听见它在唱:“快——了,媳妇快——了”。我透过窗户玻璃,欣赏着自己布的局,听着麻料诱子在晨光里愉快的高歌,心里一阵激动,我就像《封神榜》里的姜子牙,或者像《三国》里的诸葛孔明,我将获得一场胜利了!
果然,不到两个时辰,一只红麻料就被生擒了。我爬梯,上房,迅速而小心的伸手捉住了它,将它置于柳条鸟笼中,随即用事先准备的布将鸟笼蒙起来,这是老爷爷教我的方法,防止麻料乱飞乱撞致死。我终于有了自己的麻料!一个星期后,我又用同样的方法捕获了灰麻料,又花钱从回族老爷爷处买了一只柳条笼养了。我小心翼翼,精心伺候它们,课间时间,我跑回宿舍去看它们,给它们喂食添水,每天一次处理粪便,还在笼里安装了可以转动的小车轮,供它们嬉戏玩耍。就是希望终有一天能听到它们嘹亮的歌声,是其他鸟儿所艳羡的,也是同类麻料学不到的。直到前两年我才了解到,麻料的叫声各有不同,至于它叫什么,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说法,依据就是当地的方言。我小时候的家乡饮用水要用担子挑,挑水是一项重要家务,所以人们听见麻料叫,就依音调说叫的是“媳妇交给——担水走”;据说青海、甘肃临夏等一带,玩鸟的人认为,叫“狮子滚绣球”的麻料是上乘品,动辄可卖上千上万,而这种叫法,需要让所养麻料听无数次的示范音频,不断纠错规范才能得来。
我养的两只麻料,终究还是没养到头。红麻料一个月后开始叫了,“我丢,我丢——了,”当时也没有示范音乐,我曾试图让它学我叫,“我美,我美了美了美——了,”但它一听我叫,便吓得四处跳跃,或者噤了口不出声,只好作罢。又一个月,三岁的儿子打开笼门想捉它玩,反倒使它有了脱身之机,飞走了。第二天早晨,屋旁大树上来了一只红麻料,我疑心便是它,它不出声我也知道是它,必是想念我给它的丰腴美食了,逃出去,虽自在快活,却远没有它想象的那么舒坦,得自己找食物谋生!另一只灰麻料,只叫模糊的几个字,猜都猜不到。在红麻料出逃之后一周的一个晚上,我们都不在家,第二天回家时,看到了鸟笼里纷乱的羽毛和一点殷红的血,灰麻料被猫吃了,讨厌的、可恶的贼猫!
从此,我不再养麻料,一个原因也是我住进了县城的楼房,家人不允许楼房里有异味。
后来看了季羡林的小文《花是种给别人看的》,说在德国人家的花是种在阳台上给别人看的,不像我们把花养在屋内自己看。花是这样,鸟也应该如此。笼里的鸟,即使叫声如何好听,唱出怎样悦耳的歌儿,也只是极少的人听得见,取悦的也只是极少的人,只有那些大自然里的鸟鸣,才能被更多的甚至所有人听见,就像利奥波德在《大雁归来》中所说:“整个大陆所获得的”是“一首有益无损的带着野性的诗歌。”
往后,还能在梦里听到麻料的鸣叫声吗?“媳妇叫给,担水——走。”最渴盼的,是在清晨将起未起时,一声麻料叫声穿窗而入,“媳妇叫给,担水——走。”
张诚,喜欢用文字记录生活感受。青海读书会签约作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