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青海在线网·散文】窗前的守望
每天,公公总是坐在靠窗的椅子上。晨光透过玻璃洒在他身上,勾勒出一道朦胧的轮廓。他常常望着窗外,目光穿过玻璃,落在小区里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,或是盯着那棵开花的树发呆;有时垂着头睡着了,嘴角挂着长长的涎水,呼吸轻缓得像一片羽毛。醒来时,那双浑浊的眼睛总是先迟缓地环顾屋内,再慢慢移回窗外,偶尔长久地凝视着某个虚空之处,仿佛在思索着什么遥远的事情。
“大大,您想啥呢?”有一天,我见他出神,忍不住问道。(“大大”是青海方言里“爸爸”的意思。)
他轻声回答:“啥阿么想着。”
我又问:“您想不想以前的事?”
“不想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。深蓝色的帽沿下他消瘦的脸半明半暗。
隔着玻璃,天色沉沉,风压弯了树梢,枝叶左摇右晃,海棠花纷纷扬扬。屋内,只剩下老人漫长的沉默,压抑着这方小小的空间。
七十九岁的公公因脑溢血偏瘫已有十八个年头。这些年,糖尿病、前列腺炎等疾病接踵而至。说夸张些,他每日服下的药片比他吃的馍馍还多。这些顽疾像一群不速之客,在他的身体里安营扎寨,日复一日地蚕食着他所剩无几的健康。可即便如此,他依然安静地活着,像一棵历经风霜的老树,枝干嶙峋却始终挺立。
岁月在他身上刻下深深的烙印——右边的身子因偏瘫而僵硬,仿佛干枯的木头。手臂蜷曲着,手指绵软无力。左边的身子却还能活动,常常左手轻覆着右手,像是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。掌心相贴处尽是说不出的孤寂。秃顶的后脑勺残留着一圈灰发,像秋收后零落的麦茬。粗黑的眉峰间倔强地立着几根银白的长眉,凹陷的双颊因牙齿脱落而显得更加嶙峋。
年复一年,一把椅子,一扇窗,成了他全部的世界。他静坐窗前,佝偻的身影凝固成一道剪影。四季更迭不过是他眼底流转的光影,直到熟悉的脚步声响起,才微微直起那佝偻的背。浑浊的眼珠泛起久违的光彩,连窗台上的积尘都在这暖意中泛起了微光。
十八年的光阴就这样从窗前流过,带走了他矫健的步伐、清晰的吐字。而剩下的,只有年复一年窗前的静坐,和那双永远望向窗外的眼睛。
他本来就话少,病后更加沉默,常常是问一句答一句,再无多话。接来我家两个月了,他一直保持着在老三儿子家时的习惯:每天早晨吃过早饭、吃过药后,便让我们推他到窗前。除了上厕所和吃饭,他就这样坐着,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。
端午节那天,我早早给公公系上了两个香包——一个是我家儿媳妇买的,一个是他的外孙女前一天来看望时带来的。吃过早饭,他照例坐到窗前,不一会儿说要上厕所。待丈夫伺候他出来,他却说要坐在客厅里。这是来我家后老人第一次打破了这个持续已久的规律。我明白,他是在等他的儿女们,等孙子们,等那份儿孙满堂的热闹,更是等那份日夜牵挂的亲情。
丈夫打开电视,公公时而抬头看几眼,时而低头打盹,醒来时目光便追着满屋跑闹的小重孙。十一点多,清脆的敲门声响起,两个朝气蓬勃的孙子裹着粽叶的清香进了门。“阿爷!”他们亲热地喊道。老人望着他们,咧开没牙的嘴笑起来,眼睛还不时地朝着门的方向望。不一会儿,那笑容里渐渐浮现出淡淡的失落——老三两口子没来。公公这辈子一直和老三一家生活,在他心里,老三就是他的主心骨。
我问侄女:“你爸爸妈妈阿么没来?”(“阿么”是青海方言“怎么”的意思。)
侄女回答:“爸爸工地上没放假,妈妈也没放假。”
公公一直望着说话的孙女,听了这话,眼神暗了暗,又愣愣地看着喝茶的孙子。左手紧握着右手,像是要把这份无人察觉的失落,悄悄揉进掌心的皱纹里。
没过多久,敲门声再次响起。门一开,屋里顿时沸腾起来——公公的二姑娘、小姑娘、女婿、外孙、小孙女,我的姑娘女婿、外孙,大家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热热闹闹地涌进门来。问候声、笑声立刻挤满了不大的屋子。姑娘、外孙又给公公系上了几个香包。我开玩笑说:“大大这么多的香包,今天戴一天晚上就取哈,我明年端午前卖了给您买个大香包。”大家围在轮椅边哈哈大笑,公公也跟着笑出声来。眉眼弯弯,那眼里的欢喜和幸福让人一览无余。
下午两点多,大姑姐一家也来了,客厅更显拥挤,却也更添了几分热闹。大家围坐在一起,边吃边聊,讲到兴起时,满屋子都是此起彼伏的笑声。公公坐在轮椅上看着,听着,笑着,那笑容像极了我一岁多的小孙子。
看着眼前这一幕,我忽然想起母亲在世时,每年端午节我们姊妹去看她,她总是将头探出五楼窗外,望着小区门口等我们。有时晴空瓦蓝,明烈的阳光下飘散着粽香,连呼吸都沾着甜糯的气息,母亲新染的黑发在窗口泛着幽幽的光泽;有时细雨蒙蒙,远处的山峦和田野隐在薄纱般的雾气里,近处的柳叶和青草上挂满晶莹的水珠,在微风中轻轻颤动,母亲穿着那身白色的衣服在窗前静静伫立,如同一幅淡雅的水墨画。而无论晴空万里,还是细雨迷蒙,隔着老远,抬头与俯首之间,一眼就连接住彼此的目光,那眼睛里满是期待与欢喜之情。
如今,公公的目光里也藏着同样的期盼,只是他的等待更沉默,更漫长。
公公的眼神在儿孙们脸上来回游移,时而停留在某个孩子的笑颜上,时而追随着某个忙碌的身影。那目光浑浊却温柔,仿佛要把每个人的模样都刻进心里。
窗外,午后的阳光泼洒在大地上,树叶闪着油亮的光。来来往往的人穿行在温暖的日常里,带着各自的故事匆匆而过;屋内,菜香裹着欢声笑语在四壁回荡,氤氲着人间最动人的烟火气,将这一刻的团圆酿成最珍贵的记忆。
这一刻,我突然明白了公公日复一日守望窗前的意义——那不仅仅是一种习惯,更是一种等待。等待儿女归来的脚步声,等待亲情团聚的欢笑声,等待生命里这些稍纵即逝却弥足珍贵的温暖时刻。
人生暮年,能有多少这样的时光呢?而这份牵挂与守望,或许正是支撑他走过十八年病榻岁月的力量。亲情,永远是人心中最柔软的那处角落,是岁月风霜里永不熄灭的微光。
庞文英,都兰县人。